三十四年前，我第一次出國,。

　　那天下午,，在墨西哥城，我們幾個中國作家走進特奧蒂瓦坎古城時，周圍幾乎沒有人影,。貫穿古城的大道在暮色中伸向遠方,，盡頭是太陽金字塔，一座古老雄偉的塔,。這里吸引了無數(shù)外國人的目光,。我們在這條大道上行走時，一群穿紅著綠的歐洲游客從一座古廟的殘垣后面突然走出來,，擦身而過時,，他們用驚異的目光看著我們。走近金字塔,，已經(jīng)暮色四合,，遠方的塔影輪廓模糊了，幾乎和深紫色的天空融為一體,。一位黑頭發(fā)黃皮膚的男游客看到我們,，微笑著迎上來，表情有點激動,，用英語問我們來自哪里,，似乎期待我們是他的“老鄉(xiāng)”。

　　“我們是中國人,。”我大聲回答,。

　　他先是驚愕，然后面露失望之色,，匆匆揮了揮手……

　　離開特奧蒂瓦坎時,，我的耳畔老是響著那句問話。

　　這樣的提問,，那時在國外似乎已聽得耳熟了,。在美國，在飛越墨西哥灣的美國飛機上,，在墨西哥許多吸引國外旅游者的名勝之地,，那些美國人、歐洲人,，甚至墨西哥本地人,，見面總會這樣問。我已經(jīng)記不清自己重復(fù)了多少遍：“我是中國人,。”

　　靜下心來想想,，也是事出有因：那時在國外，穿著旅游鞋背著照相機,、興致勃勃飛來飛去到處旅行的黑發(fā)黃膚者中,，少有中國人——那時候，能出國旅行的中國人，實在少得很,，也難怪外國人要驚詫了。

　　在國外,，我喜歡逛書店,，也希望在國外的書架上找到被翻譯成外文的中國書籍，但結(jié)果多是失望,。那次在墨西哥城最大的一家書店里,，我找遍了所有的書架，只看到一本被翻譯成西班牙語的《道德經(jīng)》,，是一本薄薄的小書,。

　　和國外的作家交流時也能感到，中國的作家對外國文學(xué)的了解,，遠遠超過外國人對中國文學(xué)的了解,。外國作家也許知道老子孔子，知道李白杜甫,，對中國現(xiàn)當(dāng)代文學(xué)卻所知甚少,，連知道魯迅和巴金的人也不多。

　　第一次出國,，也到了美國,。在舊金山，我曾訪問一位老華僑,。他家客廳的最顯眼處,，擺著一個中國青花瓷壇。每天,，他都要摸一摸這個瓷壇,。他說：“摸一摸它，我的心里就踏實,。”我感到奇怪,。老華僑打開瓷壇的蓋子，只見里面裝著一捧黃色的泥土,。“這是我家鄉(xiāng)的泥土,，六十年前，漂洋過海,，我懷揣著它一起來到美國,。看到它,，我就想起故鄉(xiāng),，想起家鄉(xiāng)的田野，家鄉(xiāng)的河流，家鄉(xiāng)的人,，想起我是一個中國人,。夜里做夢時，我就會回到家鄉(xiāng)去,，看到我熟悉的房子和樹,，聽雞飛狗鬧，喜鵲在屋頂上不停地叫……”老人說這些話時,，雙手輕輕地?fù)崦@個裝著故鄉(xiāng)泥土的瓷壇,，眼里含著晶瑩的淚水。那情景,，使我感動,。我理解老人的那份戀土情結(jié)。懷揣著故鄉(xiāng)的泥土,，即便浪跡天涯,，故鄉(xiāng)也不會在記憶中暗淡失色。老華僑告訴我,，從前,，他在海外生活，情感是復(fù)雜的,，他思念家鄉(xiāng),，又為舊中國的積貧積弱心痛。說自己是中國人時,，百感交集,，常常是苦澀多于甘甜。然而,，新中國成立后,，情形不同了，說“我是中國人”時,，感覺腰桿硬了,，底氣也足了。中國是一個蘇醒的巨人,，正在大步往前走,。當(dāng)時，中國的改革開放開始不久,，但巨人的腳步已經(jīng)開始震動世界,。

　　然而，走出國門看世界,，在那時,，對大多數(shù)中國人來說似乎還是遙遠的事情,。那位老華僑曾經(jīng)這樣說：“家鄉(xiāng)人要出一次國，不知有多難,。什么時候,，我可以在家里接待來自家鄉(xiāng)的人呢？”

　　那次回國后,，我在一篇文章中這樣感嘆：

　　“‘我是中國人,！’在遠離祖國的地方，我一遍又一遍地說著,。今后，一定會有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像我一樣,，走出國門,，驕傲而又自信地向形形色色的外國人這樣說。所有人類可以到達的地方,，中國人都可以到達也應(yīng)該到達,。我相信有這樣一天，當(dāng)‘我是中國人’的聲音在遠離中國的地方連連響起時,，那些藍色,、棕色的、灰色的眼睛再也不會閃爍驚奇,。”

　　三十多年中,，我不斷有出國訪問的機會。當(dāng)年在異域旅行時的那種孤獨感,，已經(jīng)漸行漸遠,。在很多國家，哪怕是在一些不太著名的小城鎮(zhèn),，幾乎都會遇見中國人,。更讓人欣喜的是，到處會有素不相識的外國人,，用流利的漢語大聲招呼：“中國人,，你好！”

　　2001年夏天,，訪問澳大利亞,。那是一個夏日的夜晚，在維多利亞州菲利普島,，來自不同國家的旅游者在一片海灘上聚會,，為的是同一個目的：看企鵝登陸。每天晚上,，會有大批企鵝從這里上岸,。這是澳洲的一個奇觀,。坐在用水泥砌成的梯形看臺上，看著夜幕下雪浪翻涌的大海,，海和天交融在墨一般漆黑的遠方,。坐著等待時，聽周圍人說話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,。到這里來的人群中,，有說英語的，有說法語的,，而耳畔最多出現(xiàn)的語言,，竟然是中文！而且有各種各樣不同的中文,，普通話,、廣東話、閩南話,、東北話,、四川話、蘇北話,，還聽到兩個老人在說上海話……在遠離國土萬里之外的海灘上,，聽到如此豐富多彩的話語，那種奇妙感和親切感,，真是難以言喻,。當(dāng)時想起十六年前我訪問墨西哥，在瑪雅古跡游覽時,，沒有人相信我來自中國大陸,。時過境遷，十六年后,，坐在南太平洋的海岸上,，竟會遇到這么多中國人！

　　2012年秋天,，訪問荷蘭,，有機會去了一趟畫家維米爾的故鄉(xiāng)代爾夫特。這是一座古老的歐洲小城,。在一條顯得冷清的小街上,，我走進一家書店，本以為在那里很難看到中國的文學(xué)作品,，沒有想到,，在書店入口處最顯眼的地方，陳列著英文版莫言的小說,。大紅的封面,，層層疊疊,，堆得像小山。很多荷蘭人站在這座小山邊,，靜靜地翻閱著,。在外國的書店里看到中國的書，已經(jīng)不是稀奇的事情,。

　　2017年春天,，在摩洛哥的卡薩布蘭卡，我走進那家因電影聞名世界的咖啡館,，一個戴著紅帽子,，穿著如電影中人物的服務(wù)員迎上前來，笑著用中文大聲說：“你好,！歡迎,！恭喜發(fā)財！”我發(fā)現(xiàn),，咖啡館里的顧客有一半是中國人。大廳中間最顯眼的座位上坐著四個舉止優(yōu)雅的中年女士,，是中國來的旅游者,，正輕聲用上海話交談。

　　2018年夏天,，在遙遠的智利,，我走進大詩人聶魯達在黑島的故居。迎接我的智利詩人們微笑著用中文說：“你好,！歡迎,！”聶魯達故居博物館在這里為我舉辦了一場朗誦會，發(fā)布我在智利出版的西班牙語版詩集,。在聶魯達曾經(jīng)激情吟唱的大海邊,，人們用西班牙語和漢語朗誦我的詩。這真是夢幻一般的情景,。

　　前不久,，我和莫言一起訪問阿爾及利亞。在首都阿爾及爾,，我們走進一家臨街的法語書店,。琳瑯滿目的書架上，我們看到很多被譯成法語的中國當(dāng)代文學(xué)作品,，莫言發(fā)現(xiàn)兩部自己的法譯本小說,。離開書店時，書店主人大概認(rèn)出了莫言,，大聲喊道：“莫言,！CHINA,！”

　　如果時光退回到七十年前，誰會想到似乎遼闊神秘的世界會離中國如此近呢,？在國外,，幾乎已經(jīng)沒有機會介紹自己是中國人，因為人人都知道,，沒有必要再說,。可是,，在我心里,，這五個字比從前更使我驕傲：“我是中國人！”（趙麗宏）